浮世煙火 01

絳竹
Apr 10, 2020
  • 中秋節命題練筆作。
  • 主角的名字都很土。(*´艸`*)

騎車到虎尾高鐵站接傅學恆時,秋日傍晚的餘熱還未全部散去,他站在接送區的路燈下,穿著淺藕色的針織外套,墨綠色窄管長褲,襯得一雙長腿更為修長筆直,路燈的光正好從他頭頂打下來,他的眼鏡反光,我一時沒看清楚他的表情,但是我看過的他總是在微笑的,此刻應該也不例外。

我走近才看到一串細密的汗珠自他的額角滲出,想是穿過熙來攘往的人潮之後添上的,伸手示意他把外套脫下給我,現在是秋老虎發威的時節,他這麼穿難道不熱?

傅學恆好像猜到我在想什麼:「沒關係啦,我習慣了。」

我想翻白眼:「在台北就算了,這裡是我的地盤,你前腳踏進來,就得聽我的。」

以傅學恆對個人儀表那吹毛求疵的態度,絕不可能把脫下的外套綁在腰上,不如由我保管。

那件針織外套觸感柔軟,殘留的體溫讓我留戀再三,在手裡捏了一會,才將它塞入機車後座的置物箱裡。傅學恆接過我遞給他的安全帽,忽然冒出一句:「我覺得棗紅色蠻適合你的。」

這話乍聽之下沒頭沒腦,他的外套不是棗紅色、我的安全帽也不是,準備發動機車的我不禁回頭看向他,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,他瞬間的無措卻讓我很快意會過來。

原來是這個意思。我的臉有點發燙。

諸如「看到這件外套的時候,就覺得棗紅色的特別適合你」或者「喜歡就說啊,我買一件給你,你看棗紅色的怎樣」這類財大氣粗的,呃,總裁發言,傅學恆這傢伙就是死也說不出口,但是他這句掐頭去尾的話,明明表達著相同的意思。

「你就直接說想買一件送我不行嗎?老實說,我有時真受不了你們這些自以為知性優雅的天龍國文青。」

「『你們這些』?」傅學恆很明顯抓錯重點:「樣本還有誰?」

「行行行,樣本只有你。」不論他是職業病發作想糾正我抽樣偏差,還是想趁機砸我醋缸子,我都不想聽他碎唸。

我發動好機車,拍拍後座,說:「抓穩。」傅學恆跨上後座,雙臂環住我的腰,他剛剛出了些汗,體溫比我略高,攀在我背上,就像背上掛了個巨型的暖暖包。

等紅燈時,我對他說:「其實你答應我的時候我就想問了,只是怕你反悔,就一直沒有問──你們社會系不是連假結束後就是期中了嗎?」

「我跟爸媽也是這樣講的。」傅學恆的聲音悶悶的:「我說期中考快到了,想留在學校唸書,學校的圖書館連假也還開著,就先不回家了。」

我想像了一下傅學恆說服伯父伯母時可能的表情,忍俊不禁:「這種白爛藉口也只有你用得起啦!」換成是我,爸媽八成會懷疑我被魔神仔附身,最可能的反應就是帶我去收驚。

傅學恆沒有回嘴,箍住我的雙臂卻忽地緊了緊。

我揚起的嘴角,他肯定從後照鏡看到了。我第一次騎車載傅學恆時,天氣比現在更熱,我穿的是無袖吊嘎,他可是規規矩矩地抓著機車後座的安全握把,一點也沒有趁機揩油的想法。如果說兩週前我出於衝動的一次擁抱,有給我們的關係帶來什麼實質性的改變,大概就是,他終於能可以自然地碰觸我,當我主動的碰他的時候,他也不再拒絕了。

☆ ☆ ☆

阿嬤坐在門前矮凳上,左手邊的水桶裝著零散的小鞭炮,右手邊是一串串已經綁好的鞭炮。阿嬤已經接近八十歲,但是做起這些活來,她專注的模樣就像是個十八歲的少女。

我蹲到阿嬤面前,隨手撿起一枚小鞭炮,阿嬤視線轉來,驚喜交加:「阿強……終於轉來啦?」看到我身邊站著的傅學恆,她復面露困惑,瞇起眼睛仔細辨認,像是努力要把腦海中的人名和臉孔串聯起來。

其實這趟回家之前,我已經給阿嬤打過不只一次電話,兩週前決定帶傅學恆回家時說過,前一晚也說過,出門接傅學恆時又說了一次,但是阿嬤終究還是忘記了。

「嗯,放假就轉來看看啦,這位係──」我正要介紹,傅學恆已經開口:「阿嬤哩賀,我係傅學恆,佮自強讀同一所學校,讀的係社會學。自強不時尬我講──講家裡的煙火金正水,叫我一定愛來看看。」

傅學恆不擅長撒謊,我原本替他編了個萬無一失的藉口,他們正在做傳統產業相關的小組報告,想利用連假時間參觀我家的煙火工廠,他一時緊張,這長串的藉口生生被他拋在腦後。只有「同一所學校」這個聊勝於無的謊有按照原定計畫講出來──說真的,台科大和台大離那麼近,這個謊也不是特別誇張。

反正阿嬤明天也會忘記。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,阿嬤已經開心地握住傅學恆的雙手:「阮阿強已經金久嘸扎同學來看煙火啦……」

我常常會想,阿嬤肯定是把過去的事情記得太過清楚,才會記不住眼前的事情。眼下,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煙火工廠的建廠史。

不得不說傅學恆一向很有長輩緣,他斯文的長相已經是很大的加分,與人對話時,他會很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,不曾在對方講到興頭時打斷他,這樣的教養是更大的加分,他的台語雖然講得很破,但是自從決定要跟我回家看煙火、知道我阿嬤平常都講台語後,他鎖定幾位擅長台語演說的候選人,每天收聽他們的競選演說,我知道之後整整笑了他一天。現在他現學現賣,講得比我想像中還好,我竟然還有點感動。

傅學恆跟誰講話都很有耐心,但面對突然熱情起來的阿嬤,他也有些手足無措,很快就以求救的眼神看向我。

我忘記提醒他了,阿嬤的記憶已經十分混亂,她說的故事完全沒有按照時間順序,聽聽就算了,不必當真,也不必給她正面的回應。

正想直接上前拉走傅學恆,門就打開了,新燙過頭髮的段姨,笑咪咪地向我們招手。

「我們阿強一個人到北部讀書,多虧你的照顧啦。」段姨對傅學恆說。

不曉得是不是我太過緊張造成的錯覺,段姨看到傅學恆的時候,臉上的笑容好像有一瞬間的凝固,神情悲喜莫辨,可是時間很短,就像一片小小的葉子掉落水面,沒有發出聲音,但是漣漪已然一圈一圈擴散開來。

我想說些什麼的時候,段姨已經恢復原先的笑容,她拉起陷入回憶的阿嬤,然後招呼我們進去吃飯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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絳竹

自我流拖延症寫手。溫和的雜食派。這裡擺放一些正在寫的或放棄寫的。